呆子，你娘又折了我的桃枝
壹
“喂，呆子，你娘今儿一大早又折了我的桃枝。”坐在树枝上的琉云挑着眉，指了指手边修剪整齐的断口，戏谑地看着站在树前身量瘦长之人。
“抱……抱歉啊，琉云。今儿是年初一……”岳璋局促地说道。
“这么些年了，你们还真是不腻呀！你是不是又将那桃枝藏到胸口了？”琉云的目光流转到他的胸前，嘴角噙着一抹坏笑。
“这……”见被拆穿，岳璋越发局促了。
“你倒与我说说，你春日赏花、夏日吃桃、秋冬饮桃花酿，如今又来折我的桃枝儿，这是何道理？”琉云清脆地追问着他，嘴角笑意更深。
“这……家母一向觉得，若年初一得了琉云的桃枝庇佑，接下来的一年，便无妖邪近身，是个好兆头。”岳璋理亏地低下头，中气不足地解释道。
“扑哧……”琉云抿嘴一笑道，“那若是你娘得知，她每年取的桃枝，本就是一桃妖所有呢？”
“琉云，你不是坏妖！”岳璋闻言，激动地开口道。
“那也不能否认我是妖呀！”琉云不以为意地笑着，脚还在树上晃来晃去。
“你说了，你是要修仙的。等你成了仙，便不是妖了。”
“是呀，等我成了仙，”琉云垂下头，似是想说什么，却终究没继续说下去。
岳璋怔怔地看着她，半晌才想起正事，他小心翼翼地从宽大的袖笼里掏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碗，碗里盛着十来只白生生的饺子。
他端着饺子，举到琉云跟前，有点期期艾艾地说道：“琉云，吃饺子。”
琉云轻笑一声，她没有推辞，手一探，便将那碗饺子端了过来，同时低低地叹了一声：“第十年。”
岳璋的脸突然红了。
贰
岳璋认识琉云，确切地说，是化为人形的琉云，已经十年了。
十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除夕夜，屋外电闪雷鸣，屋内的岳璋躲在被子里微微发抖，他没有出声喊人，只盼着雷声能早点过去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他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小声的呜咽，他以为孤魂野鬼上门，吓得差点哭出来。
但听了良久，除了那受惊小猫一般的呜咽声，他没再听见别的动静。也许真的是一只被吓坏的猫呢？
岳璋说服自己很长一段时间，这才撑着一股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，点燃了一盏烛火，颤颤巍巍地往门口走去。
他在门口抖了许久，最后实在耐不住那惊恐的呜咽，一咬牙，便开了门。门开的那一瞬间，他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住了。
当时他并不知琉云真身，毕竟那时的她刚化成一总角女童，瑟瑟团成一团，浑身上下被雨浇了个透。岳璋原本以为是谁家的野丫头偷跑出了门，一个心软，就将人领了进来。
当晚，琉云便缩在岳璋的床角，哆嗦了一晚。岳璋也陪了她一晚没睡。得她做伴，他竟不再怕那窗外骇人的惊雷。
翌日，雷停雨歇。岳璋这才看清，躲雨的女童是何模样。一袭粉嫩的衣衫衬得她娇小可爱，眉清目秀的脸上竟是一股子神气的模样。他们俩大眼瞪小眼，互相盯了半晌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是哪家的孩子？需要我送你回家吗？”还是岳璋先耐不住了，开口问她。
琉云不说话。
“你……不会说话？”
琉云还是不说话。
岳璋正怀疑她是否心智不全的时候，屋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。琉云突然起身，打开他的窗户就翻了出去。
在她扶上窗棂的瞬间，她转过头看了眼发呆的岳璋，灿烂一笑：“呆子。”随即就没了身影。
就在岳璋以为她回家了，以后可能见不到她之时，立春后没多久的一场春雷，又让他在门口捡到了抖成一团的琉云。
他再次将琉云领进屋，分了她一半的床。没想到，这一领，竟领了十年。
叁
许是承了他收留的情，没等他再开口询问，琉云便告诉了他，她是他书房前的桃树妖。
岳璋目瞪口呆地盯着她，结结巴巴地问道：“你你你……为何会成妖？”
“因为怕打雷啊！”琉云理直气壮地回他，“若是我无法成妖，只能竖在院子里担惊受怕，生怕哪天一个雷就劈我身上了，多吓人啊。你说是不是？”
思及那恐怖的惊雷，岳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。他这呆呆的样子，令琉云不禁笑出了声。看见她的笑，岳璋的脸红了红，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，问道：“那你成了妖就不怕打雷了吗？”
“怕！”
“……”
“但是我可以躲啊！而且，有你在，我就没那么怕了。”琉云仰着脸，言笑晏晏。
岳璋的脸更红了。
自那之后，但凡遇上打雷的时候，岳璋总会留着门，等琉云慌张地冲进来之后，他便一直陪着她，直到雷停。
岳家上下，除了他之外，再无第二人见过琉云。她是妖，若她不想别人见到她，自然有的是法子。
“呆子，”琉云一边吃着饺子，一边唤了声走神的岳璋，“你今年要去赶考了吧？”
“嗯。”
琉云在岳家来去自如，自然能听见一些事情。
“你平日里读书认真，想来也能考个名堂出来。”琉云笑眯眯地看着他。
“嗯。”
“呆子，若是你高中了，是否也会像话本里的那些公子们，寻一官家小姐，从此妇……妇唱夫随？”
“是夫唱妇随，早教你多读点儿书的。”岳璋轻笑一声。
以前，他提过教琉云识字念书，琉云刚开始还有些兴致，但没坚持几天，她便嫌认字繁冗，扔了纸笔，再也不学了。岳璋便也只能随她去了。
“我一不考科举二不挣功名的，识字看书有什么意思呢？”
果然是意料之内的答案啊，岳璋扯了扯嘴角。
“再说了，不是有你吗？这些年你说与我听的故事，可比那圣人书有趣多了，我为何还要自己读？”琉云一脸小心思得逞的坏笑。
岳璋的心，微微动了动。
“对了，你还没回答我呢。是不是会妇……夫唱妇随？”
岳璋微窘地摇了摇头：“这……是后话。”
“哦。”琉云眯了眯眼睛，见他不想回答，便不再多问。
其实，她都听见了。她在后院晃悠的时候，听过岳璋的父母谈论他的前途和婚事，还提了几个陌生的名字，听起来都是姑娘家的名字。
她略一思索，便也明白个七七八八。毕竟，岳璋的家底不错，人也玉树临风，在他这个岁数，谈婚论嫁，自然是人之常情。
肆
岳璋高中了。
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从路的尽头走来，散落了一地的鞭炮，诉不尽的喜气。琉云的眼光一路随着他，他的目光也不时地转过来，对她浅笑。
夜，琉云举起一坛酒，笑意盈然：“恭喜！”
岳璋接过，笑。
不知喝了多久，琉云的脑袋有点晕，她仍坐在树上，微微低头，便见着岳璋。
“前几日，我见过林家的小姐了。”她突兀地说了一句。
岳璋抱着坛子的手微微一抖，他抬起眼望向琉云，眉头微皱。
琉云突然伸出手，抚上他的脸，笑道：“岳公子端方俊雅，林小姐秀外慧中，看起来，端的相配。”
“你……”感受到脸上的温暖，他刚红了脸，却在听见她后面的话之后，脸又白了。
“我都听见了，如今你既高中，那娶妻生子，自然地很。凡间的人不都这样吗？”
“我……不娶！”岳璋脸色一沉，自己都没发觉语气里染上了薄怒。
“呵呵，你不娶？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，琉云嘴角一勾，半眯着眼睛看着他。
“我……我的意思是说，我不想娶林小姐。”怕她误会，岳璋解释道。
“哦？那你可是有心上人了？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呢？”
岳璋闻言，猛地抬起头，撞进了琉云探究的眼神中。她满目清明，看的他心下苦涩。他的手紧紧抓住酒坛，依稀可见青筋暴起。
“琉云，你嫁我可好？”终是说出了口，岳璋清亮的双眸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琉云，唯有微微颤抖的手，显示他此刻的紧张。
琉云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，却没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意味。两人一个在树上，一个在树下，就那么对视着。
“扑哧，”琉云倏然嬉笑了起来，“呆子，我是妖……”
“我不在乎！”
“人妖殊途啊。”
“可是你，可是你是要修仙的。等你成了仙，就不是妖了，我……我愿意等你！”
“呵呵，你呀你呀，你承认人妖殊途，那你有没有想过，若我成了仙，到时候，人和仙，可也是殊途呀！”
“那又如何？琉云，我心悦你已久，如今我这心里，是再也容不下旁人了。你就不能留在我身边吗？”岳璋焦急地问道。
“留在你身边？”琉云仿佛认真的考虑了一下他的提议，随即轻笑道，“也不是不可，但我不能嫁与你，我终归是妖！”
岳璋刚刚松下的神色，再次听见琉云的拒绝之后，变得更加阴沉：“你……当真那么讨厌我吗？”
“不讨厌！我喜欢你！”琉云脆生生地承认道，“但是我不能与你一起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岳璋，你别忘了，你是岳家独子！”
岳璋的脸，终于一片煞白。
琉云见他神色，便已知晓，他懂自己的意思了。她轻叹一声，轻巧地从树下跳了下来，仰起头，凝视着岳璋，说道：“呆子，我知你待我好，但我不能害你！你是有光明前途的人，不可如此糊涂。”
见岳璋似乎想急着解释什么，琉云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，继续道：“这些年来，即使我不说，想必你也发现了。我是岳家家生的妖，若无主人家允许，我无法离开此地。岳璋，如今你既已高中，他日必是要去京里任职。你……没有理由留下，我也不能跟你走。所以，我请你，允我离去。”
“我……我不允！”听出琉云的离意，他嘴唇不住地颤抖，任性地回绝了琉云。
“唉，你这是何苦？”
岳璋嘴唇紧闭，只是愤然地看向她，不再开口。
“不允便不允吧，随你的意。”琉云再次叹了口气，第一次在他身前隐去了身形。
岳璋抱着酒坛，心，却比酒更冷。